极夜无昼

我要写出世界圣经【自豪

【五悠】午夜电台(全文1w6,一发完)

午夜电台







Sum:虎杖悠仁怎么也不会预料到,无法言说的爱情竟然会诞生出如此苦涩而扭曲的果实。



预警:全文半架空原作向背景;主要角色死亡;微恐怖灵异向。








“……这到底是不是恋情?我后来也多次经历这种恋情——看上去很纯真,却蕴含着独特的堕落和颓废。那堕落是比世间所有爱的堕落更为邪恶的堕落,那颓废的纯洁是世上所有颓废中最恶劣的颓废。”

伏黑读完纸张上的最后一个字后关掉了话筒,顺势打开了音乐播放器的按钮。透过听筒的乐声带着滋滋的电流音,有些失真,但也不能指望这闲置了近乎半个世纪的播音设备有更好的效果。确定播放没有出现故障后,伏黑轻舒一口气,摘下耳机,皱着眉合上了手中的书本。他并不喜欢三岛由纪夫的死亡美学,对死亡也天生缺乏敬畏,只有在涉及到少数他在意的人时才会像被惹怒的刺猬一样竖起浑身的皮毛,但津美纪显然不这么想,少女像所有女子高中生一样,热爱糖果、甜点、诗句,以及美丽或外表精致的东西——即使是作家笔下精心修饰过的死亡。她在伏黑为播出内容烦恼时适时地递来了这本书,提议将阅读分享作的电台节目的开场,伏黑没法拒绝津美纪半撒娇半认真的请求,他在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上向来迁就这位义姐,更遑论这个提议的到了虎杖和钉崎的一致赞同,电台的节目单也顺势定了下来:午间是钉崎主持的时尚与情感咨询节目,黄昏时刻是伏黑主持的阅读分享环节,而入夜之后,则是由虎杖主持的都市怪谈与读者来信环节,由于电台规模并不大,读者来信数量并不固定,虎杖会根据读者来信的数量随机应变地插播一些新闻简报。

伏黑抬眼看了一眼挂钟,差不多到了虎杖来交班的时间了,他通常会给爷爷送去换洗的衣物之后再过来,只是今天有雨,估计路程上会有所耽搁。他们的电台节目也是虎杖在医院与学校来回奔波几周后提议的,初衷也不过是希望用另一种方式来陪伴那些像他爷爷一样无人看管的病人,播音室是借用同社团学姐的,这位学姐的曾祖母似乎曾经也是杉泽高中的学生,据说是为了纪念自己的学弟、将他们曾经所在的灵异社的故事传得更远才建了这所电台,原本计划捐赠给学校,但是曾祖母在电台建成之前便意外离世,家里希望能通过电台收回建造成本,于是在电台建成后便租借给其他人经营,只是收益也一直不佳,在虎杖提出这个请求时,这间电台已经闲置半年之久了。

不过目前看来,他们的电台节目做的还不错,读者来信和来电数量都在稳步上涨,如果继续下去大概真的能实现虎杖“尽可能帮助他人”的愿望。伏黑想,钉崎和他也有类似的想法,最近他们正在筹备新的电话连线环节,已经在电台运营的账号上进行了预告,大概这两天就会举行。

伏黑看了眼手机,意料之中地收到了“因为下雨让伏黑久等了,抱歉,我正在尽力赶过来”的消息。这间播音室建于虎杖家附近公寓的三楼,地段并不算好,临近宫城县边缘,从走廊往外看去甚至能看到成片的农田,公寓的管理人是位听力不好的老人,住在一楼的101室。伏黑和这位老人的接触并不多,只在虎杖领他们到这间播音室来时见过一面,听虎杖说,老人年轻时出过事故,因此前额留下了一圈缝合的痕迹,正因如此,伏黑总觉得她笑起来时有些……不怀好意。

他不紧不慢地将书本装回包里,拉上拉链。距离与津美纪约定的购物时间还早,现在回复让虎杖慢点过来吧,希望他别又把伞借给其他人自己淋雨过来了。伏黑想,他拿起手机,在他点开聊天框之前,虎杖便推开了公寓的大门,握着报纸朝他挥了挥手,脸上是伏黑熟悉的神情。看来虎杖爷爷今天状态不错,伏黑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起身拿起了书包,这时虎杖已经换好了鞋,夹着报纸走进了播音室,红色的卫衣上点着几滴深色,大概是溅上来的雨滴,看来雨比伏黑预计的要大。

“晚上好,伏黑,外面雨有点大,如果没带伞的话就把我的伞拿去用吧。”虎杖说着,顺势将手中的报纸放到了桌上,伏黑摇了摇头,顺势扫了眼报纸,首页版本上政策颁布与八卦消息混杂,即使今天读者来信不够,这些新闻简报也足够作为节目内容的补充。

“不用,我带了伞。”伏黑回答,视线从报纸上移开,可余光却扫到了报纸的夹缝里,印着小小的“五条”两字。他皱起眉,伸手将蜷成一团的报纸展开,果然,在平常的失物招领与寻人启事之间,赫然印着一行小小的字——史上最长寿老人,元咒术师五条悟去世,享年285岁。

“你在看什么啊伏黑?”大概是这沉默太过突兀,虎杖好奇地探过头,他顺着伏黑视线的方向看去,很快也注意到了那条夹杂在众多日常中的异常:“……享年285岁?诶?真的不是印刷错误吗?85岁才对吧?”

“不。”伏黑摇摇头,面色不佳,似乎因为这件事而想到了什么令人不快的事情:“你看看死者的名字。”

“五条、悟……”虎杖小声地念着,像是小学读课文时那样一字一字地将这陌生又熟悉的名字拼了出来,他眨了眨眼,在反应过来后,脸上是与伏黑相似的不可置信:“啊?是那位五条悟吗?那位‘令和时代最强咒术师’、也是‘令和最后一位咒术师’?他不是早在一个世纪之前就宣布退隐了吗?难道那之后他还活着?”

“……不太清楚。”伏黑叹了口气,对于他们这代人来说,咒术师与诅咒的存在并不是秘密,大约两个世纪以前,名为羂索的诅咒师以封印五条悟为契机带来的死灭洄游席卷了整个东京,咒术师这一团体就是在这时走进了人们的视野,这场使整个日本经济停滞的灾难最终随着五条悟的回归而结束,但没人能说清楚这几个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灾难报告被尘封进了档案馆的最深处,只留下真假难辨的流言,关于咒术师的讨论也占据了各大版面的头条。然而,媒体的狂欢才刚刚开始,新冠疫情又席卷了全球,这场疫情持续了近一个多世纪,疫情下日本的经济与科技发展近乎停滞,关于咒术师的安置问题便放在了民生问题之后,等到伏黑他们这代时,咒术师已经有一套政府管辖下的、公开透明的从业流程。虽然也有游离于政府组织之外、依靠咒具解决诅咒的“咒灵猎手”,但因为与政府是合作关系,所以也算在管辖范围内,至于诅咒师——那已经是比咒灵更像都市传说的存在。

而五条悟本人,随着五条集团本身的壮大而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这并不奇怪,咒术师的生活距离普通人还是太远,五条悟的名字对于普通人而言,除去其延伸的文艺作品之外,大概就只剩下“东京的救世主”这一个更为遥不可及的标签。

“那个人是历史记载以来的最强咒术师,寿命限度与普通人不一样也不奇怪,而且五条财团前身是五条家吧?那种咒术师家族说不定有什么方法延长他的寿命。”他垂下眼,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和自己有着血脉联系的混蛋男人的面孔,以及自记事起便不断找上门来的自称“禅院”的咒术师家族。在这之前,伏黑难以想象在这个时代还存在着应该放进博物馆的封建势力,他对咒术师的厌恶也是由此而来:“当然,更可能是整蛊活动,毕竟再怎么说,五条悟的死讯不应该夹在报纸的夹缝里,媒体报道暂且不提,就算登上报纸也应该是占据《读卖新闻》首页的程度。”

“所以,还是不要太在意比较好。”伏黑总结道,他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注意到这个消息也仅仅只是因为五条悟这个名字与令人瞠目结舌的年龄,但虎杖似乎有自己的想法。这位平素活跃过头的好友难得沉默下来,双唇紧抿,琥珀色眼眸的焦点落在那行黑白印刷字上,不再言语。然而,沉默只在他们之间蔓延了片刻,他便听到虎杖小声嘟囔道:“但我还是觉得,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

“我当然明白这个大概率是整蛊玩笑,或许也可能是什么难懂的本格推理小说的发行预热。”虎杖的声音并不大,在这间狭小的播音室里却显得掷地有声:“可无论怎样,五条先生都是了不起的人,就算是假的,他的故事也不应该被夹在报纸的缝隙里悄无声息地结束。”

“这不是正确的死亡,而且,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也太寂寞了。”虎杖抬头,看向伏黑的眼里有伏黑熟悉的坚定:“就算是自我感动也好,我想在今晚的节目里插入一段哀悼的环节,不会太长,就一分钟,这是五条先生应得的尊重。如果之后确定这是整蛊或者其他的活动,我也会在电台的社交账号上鞠躬谢罪的。”

伏黑叹了口气,他当然明白,即使他反对,虎杖还是会按照自己的决定去做,区别只在于事后会给他和钉崎道歉而已——他从来没有哪一次为自己这个朋友是个无可救药的老好人而如此头痛过。

“先说好,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钉崎如果在这里会跟我说一样的话,”伏黑回答,他对包括五条悟在内的咒术师群体都没什么好感,对这件事也有种说不出的不详预感。他抓起了书包,一边朝门口走一边说道:“但你已经决定好了吧,决定好了那就去做吧。”

“谢谢你,伏黑。”他朝身后摆了摆手,将好友的感谢关在了门后,播音室外暗的可怕,天花板上不知年岁的吊灯灯罩上映着大片大片的污渍,但修缮的任务大概只能放到他们假期。伏黑想,透过隔音窗最后看了一眼他的友人:那片樱色停留在桌前,一手拿着几个信封,另一只手在写着什么。似乎是感觉到了视线,虎杖抬起了头,对着窗前的伏黑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隔音窗阻拦了声音的传播,伏黑听不清虎杖说了些什么,但是从嘴型来看,似乎是“注意安全”。

伏黑移开了视线,他一向不擅长应对这种细致的关心,无论是虎杖还是姐姐。推开外廊门时,沉闷的风夹杂了细密的雨点迎面扑了上来,他撑开那把与他格格不入的粉伞,穿过老旧的楼道,下到一楼时习惯性地朝四周张望了片刻,这时他才注意到,101室那扇紧闭的门今天却打开了,那名奇怪的公寓管理人正站在门外,望着这片雨幕,嘴角带着一贯的笑,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伏黑的存在,只是静静地站在廊檐下,双手搭在背后,像是在等着什么。

……今天反常的事情可真多。伏黑想,从刚才开始就萦绕在心头不散的不详预感愈发浓郁。或许是天气的原因吧,希望虎杖能顺利。他想,最后看了一眼三楼的播音室,转头朝着十字路口走去。

播音室在伏黑离开后陷入了一片寂静,房内逼仄的空间映着白炽灯惨淡的白光,有些压抑,连雨声也被厚重的隔音层隔开。虎杖不喜欢这种过于沉重的氛围,在确定音乐播放器没有和电台连接之后,他打开了播放器的开关,悠扬的旋律从耳机传来,稍稍冲散了阴雨天粘稠的氛围。他稍稍舒了口气,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努力将梅雨季带来的倦怠从他的脑海里赶走。距离夜间节目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在这之前他已经整理好了今晚会用到的东西,今天的读者来信不多,大多都是一些感谢信,看起来并不足以支撑几个小时的节目。幸好今天找佐藤学姐借了她的怪谈笔记。虎杖想,视线不自觉地移到手边的报纸上,他犹豫了下,最终还是拿过报纸,再次将页面翻到了印着五条悟讣告的那页。

五条悟……他在心里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在此之前,他只在历史课本和电影里见过这位传奇咒术师的名字。五条悟对他们这一代人来说更像个符号,与他翻拍成各种影视作品的前半生不同,五条悟的后半生算得上默默无闻。早在咒术界改革接近尾声之时,这位处在风口浪尖的咒术师毫无征兆宣布退隐,自此之后便消失在了大众视野里,新闻、媒体、传记作者,无论是谁都找不到这位传奇人物的下落。因此人们普遍认为,涉谷之战与咒术界改革耗尽了这位最强的全部心血,于是一代传奇选择在一切变好的时候为自己的故事落下帷幕,至于他的死讯,大概是出于某些不可明说的原因而被瞒了下来,直到合适的时机才会放出。

虎杖盯着那几行字,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他本就不是相信五条悟是选择默默死亡的大多数,比起平淡无奇的死,虎杖更愿意相信五条悟是会在所有人都相信他已经死亡的时候突然劫持网络信号,一边带着张扬笑意一边说着“hello world”的那类人——他对五条悟有种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信任与亲近。这想法来得毫无缘由,但虎杖却一直如此相信,直到今天,白底黑字的公开讣告像是某种证明,纵使这其中有再多异常的地方——比如为什么选择如此如此掩人耳目的方式公开,比如死亡年龄是285岁的前提下五条财团从来没有否认过外界传言的死讯,再比如假设外界传言所说五条悟早已死亡为真,那么为什么偏偏选在今天宣布死讯——但也无法改写死亡这个既定结局。

我讨厌这样。虎杖不自觉地咬紧了下唇,他想起了爷爷,想起了医院的老年病房,想起了决定创立这间电台的初衷不过是希望能帮到更多的人,让更多的人“免于孤独的死亡”。如果早知道五条先生还活着,至少也应该写封信,看看能不能争取到采访或者电话连线的机会……至少不应该是以这样的方式将五条先生介绍给听众。

虎杖想,直到耳机里的音乐切换到他熟悉的开场前奏才如梦初醒,《樱花》的旋律传来,原本。虎杖甩了甩脑袋,将那些杂乱的想法抛诸脑后,小声清了下嗓子,这才将放在一旁的文件夹拿了过来,同时打开了话筒,播音室的设备是在电台成立之初就请人调试好的,出去每周的例行检查外并不需要他们多加操作,他按停了播放按钮,在听到熟悉的电流音之后,对着话筒道出了一如往常的开场白。

“听众朋友们,晚上好。”他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我是今晚的电台主持人虎杖,欢迎你们收听以下内容……”

电台播送的时间总是比虎杖想象的要快,等他从怪谈笔记和信件的夹缝中抬起头来时,时针已经不知不觉指向了10点,窗外一片漆黑,老旧的灯泡在今天完成了它最后的使命。虎杖打开了一旁的音乐播放器,关上话筒的同时拿过水杯灌了一口水。新闻已经读完了,剩下的信件和怪谈也剩的不多,这个时候插播那条讣告作为新闻部分的结束应该正合适。虎杖想,他扶着耳机轻轻起身,将音乐切换成了一首低沉哀愁的曲子。

“下面插播一条新闻,史上最长寿老人,元咒术师五条悟去世,享年285岁。”他说,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有一丝颤抖:“各位听众朋友一定都在历史课本上读到过五条先生的名字吧,虽然关于他的传闻众说纷纭,但无论如何,五条先生都是一名伟大的咒术师,也许出于某种考量,这件事并没有被大肆宣扬,但无论如何,伟人的离去都是值得我们哀悼的事,所以,我想在此占用各位的一分钟时间,让我们一起为五条先生默哀一分钟。”

虎杖闭上了眼,房间里一时变得无比寂静,只余下耳机里的乐声伴随着电流的滋滋声仍在低低吟唱。他轻缓地呼吸着,脸上带着自己也无法察觉的悲伤,双手抱拳置于胸前,全心全意地为一位伟大灵魂的离去而哀悼着,他是如此专心,以至于忽视了吊顶白炽灯的异样,忽明忽暗的灯光,伴随着被隔音墙牢牢隔绝在外的雷声一道闪动,竟像是……有谁在撞着外廊门。

——悠仁。

虎杖睁开了眼,闪动的灯光也在这一刻停息了下来,只有沉闷的雷声仍在云层里翻滚着,然而,这些都是身处于这间隔音室的虎杖无法察觉到的,无论是鼓动着门扉的狂风还是不停歇的雷电。他放下了报纸,拿过置于一旁的文件夹,在之前他已经介绍了关于“夜间呼唤人名的怪物”、“玛丽小姐的电话”、“缝隙女”和“狐狸之窗”的都市传说,按照往常的时间安排,他只需要将读者来信读完,再补充一个都市传说就可以结束了。

今天也很顺利。他想,可当他注意到夹在文件夹中的信纸时,不自觉地倒抽了一口凉气——黑色的墨水不知为何晕染开了,在白色的信纸上留下大团大团的墨渍,整封信的内容已经模糊不清,只能隐隐地看清一点署名。虎杖迅速地往后翻了几张信纸,无一例外都是沾满墨痕的信纸,即使是打印信件,也因为与贴近的信纸晕成一团,甚至连署名都无法读清。

这是怎么回事?受潮了吗?可即使是受潮也不会晕得这么严重啊?耳机里的乐声已经接近了尾声,虎杖只能庆幸自己在节目开始之前粗略读过一遍信的内容,剩下的几封基本都是感谢信,不需要逐一解答。看来之后得带些干燥剂过来了。虎杖想,将音乐切换成读者来信环节专用的背景音,对着麦克风一边尽力回忆着大概内容一边说道:“下面的这封信来自于田中先生,田中先生说‘很感谢上次虎杖君给我的建议,现在我已经处理好了和上司的关系,接下来我们还约好要一起去看棒球比赛’很高兴上次给田中先生的建议能帮上忙,但是我想,能和上司搞好关系一定是田中先生自己努力的结果。田中先生,你辛苦了,接下来要和上司一起好好享受球赛哦。”

没办法,剩下的实在看不清了,只能在都市传说环节多加几个故事了。虎杖想,伸手拿过笔记本,而就在这时,一道炸雷伴带着电光猛地响起,天花板上晦暗不明的白炽灯在随着这声巨响熄灭,饶是虎杖,也被这突如其来地变故惊得愣在了原地。整个播音室一片漆黑,电脑、话筒、音乐播放器,这些机器上的信号灯随着耳机里戛然而止的乐声一起停息,惟一的光源来自于走廊上的应急灯光,虎杖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外廊门被风吹开了一道缝隙,看来刚才的雷声是通过这里才传到室内的。

“停电了?”虎杖小声嘟囔了句,摸索着将耳机摘下,挂到了话筒上。就在这时,一直放在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他连忙掏出了手机,亮起的屏幕上显示着“钉崎”的名字。他松了口气,点击接通键,还没等他将手机放到耳边,就听到钉崎在另一头有些焦急地问道:

“喂,虎杖,你没事吧?刚才是什么声音?”

“我没事,钉崎,只是打雷而已。”虎杖一边回答,一边小心地拉开了椅子,凭借着记忆小心地往隔音门边挪动:“只是这边好像停电了。”

“不止是你那边,整个宫城县都停电了。”钉崎没好气地说道:“似乎是刚才的闪电击中了电厂,现在正在抢修,估计今晚都修不好。”

“只是设备出问题就好了。”虎杖笑着回答,他拉开了隔音门,潮湿的空气夹杂着细密的雨丝扑面而来,脚底传来了明显的湿润感,他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对着电话那头说道:“……钉崎,明天大概要扫除了,外廊门被风吹开了,雨洒进来了。”

“哈——?”电话那头传来了钉崎不可置信的声音:“所以刚才会有雷声吗?……唉,算了,明天记得过来一起打扫,今天你就早点回去吧,电台这边我会在运营账号上说明相关情况的,真是的,宫城县怎么会有雷暴天气呢……”

少女的碎碎念夏然而止,大概是忙着去运营账户上解释情况吧,钉崎挂断了电话。虎杖望着“通话结束”的界面苦笑,他一向很敬佩钉崎的我行我素,不过他也有自己的打算。于是虎杖打开了手电筒,借助微弱的光线朝门外走去,这间播音室的电箱设在楼梯转角处,由于整栋建筑都相当老旧,这种雷暴天气不知道会对这里的电力设施造成什么影响,所以他决定先去检查一下电箱再回去。

门外同样是如墨的夜色,厚重的积雨云在天空堆积翻滚,云层间时不时划过一道电光。走廊上的应急灯光不算明亮,和手电筒的光一起,被走道里积着的水浅浅地反射着,倒也驱散了些许黑暗。虎杖踏着水走向楼梯,他并不怎么害怕这种黑暗,或者说在电台播音的这段时间里,他早已习惯了在黑暗里行走,只是今夜相较于以前格外躁动,无论是风还是雨,亦或者远处的雷鸣,总是会让他想起今天在电台节目里播出过的怪谈故事。

那个名为“夜间呼唤人名的怪物”的故事,讲的是在这样的夜晚,如果有人叫你的名字,千万不可以回头,更不可以答应,如果对叫你名字的声音予以回应,那么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生物就会缠上你,将你也拉入那个世界。

“但怎么想都只是个故事,毕竟我从来都没遇到。”虎杖小声嘀咕着,他还留有小时候一人在家时喜欢自言自语的习惯,楼梯的拐角就在面前,他仰起头,将手机举高,微弱的灯光指向电箱方向。这时,虎杖才注意到,机箱原本锁上的盖子不知何时打开了,或许是雨水侵袭的缘故,生锈的铜锁掉在了地上,看起来不像是还能继续使用的样子,电线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只是胶管上积了一层细密的水珠,考虑到使用年限,现在用手去碰大概相当危险。

看来明天大概是不可能继续播音了,电箱和播音室都需要重新找人修整。虎杖望着电箱想:所幸电台经营状况不错,积攒下来的钱应该足以应付这不大不小的整修。他用力闭了闭眼,晦暗的灯光让他眼眶发酸,再睁眼时余光却瞟到电箱后面闪过一抹纯白,他将手电筒光下移,仔细辨认片刻后才发现,那似乎是一封信,夹在电箱与墙体之间的缝隙里,只要虎杖伸手就能够到。

“有人送信送错地方了吗?”虎杖自言自语道,毕竟这是间偏僻又老旧的公寓楼,有人送错地址这件事倒也算见怪不怪。他踮脚将那封信拿了下来,借着手机灯光,勉强辨认出收件人处写着自己的名字,而寄信人一栏只是简简单单地署名一个“悟”字。

是寄给电台的信吗?虎杖想,他抚摸着干燥的信封,负责投递这封信的邮递员大概很有经验,虽然有一部分暴露在室外,但意外的是,这封信没有受到雨水侵袭的痕迹,深色的墨水也没有像今天那些信件一样晕染开来。他握着这封信,正准备转身,却在这时,听到了一个清晰的声音。

——悠仁。

是谁?

几乎是贴着耳廓响起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气息让虎杖不自觉地颤抖起来,那声音让他感到熟悉,像是深埋在记忆某处的某个人,让他感到莫名地欣喜。虎杖本能的想要回头,可是今晚读过的都市传说,恰时地在他的脑子里响起,像是某种警告——如果回应了呼唤,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怪物就会出现,将你拉到那个世界里。

可怪谈就是怪谈而已,不会是真的。理智如此告诉他,可刚才的声音太过清晰,那带来的情感又太过陌生,虎杖也无法将那归为风声或者雨声所带来的错觉,只能任由趋利避害的本能和理智拉扯,而那冷意依然弥漫在他的后颈,像是某种无声地催促,分不清是肌肉紧张所带来的错觉还是真的有谁贴着他的后颈呼吸。在这里呆站下去可不是我的作风。他想,默默咽了口口水,垂眼迅速点开了手机自带的前置摄像头,他缓缓地将手机举起,闭眼对着自己身后的位置,按下了拍摄按钮。

咔嚓。

照相机的声音伴随着闪光灯在黑暗里一闪而过,整栋公寓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中,只有雷声一如既往,仿佛一切如常。虎杖点开了相册,最新拍摄的相片里一片漆黑,闪光灯似乎无法驱散虎杖身后浓重的黑暗,只在他不幸入境的校服上留下些许光斑,他眯起了眼,再三辨认后才在照片里寻到了一抹白色的亮点,大概是位于走廊的应急光源的痕迹,整张照片除了格外黑之外没有其他异常的表现。虎杖舒了口气,一边在心底苦笑着自己吓自己,一边删除了那张照片,拿着信封朝着播音室走去。

他走得太急,以至于忽略掉了,走廊上的应急光源不知何时熄灭了这件事。

回去的路途比虎杖想的要顺利,除去神出鬼没的公寓管理人突然出现在他身后吓到他了之外,整段路程没有再遇到其他事情,硬要说的话,只有路边的公用电话响得过于频繁,考虑到今天是少见的雷暴天气,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也不奇怪。

虎杖脱下了鞋子,将已经湿透的球鞋摆在了玄关处,自己抓起挂在往日备好的毛巾擦了擦头发。爷爷因为住院的缘故并不在家,房间里一片漆黑,虎杖按下了旁边的玄关灯开关,屋内仍是一片黑暗,看来钉崎所言不假,停电也影响到了这里。

泡澡是没戏了,看来只能简单的冲个凉了。虎杖哀叹着,弯腰从鞋柜里取出了几根蜡烛,又用闲置在一旁的打火机点燃。他端着燃烧的蜡烛进到了客厅,将书包放在地板上便手持着另一根蜡烛朝浴室走去。

淋浴的水比虎杖想象中的要冷,顺着他的头顶一点一点地向下流动,让他想起了方才在电箱前,那喷洒在他脖颈的冰冷气息,这联想本应让他感到不适,可意外的是,虎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反感——或许因为这一切不过是错觉,又或者是那呼唤他的声音过于熟悉。反正也不可能在经历了,错觉和闪回只要一两次就够了。虎杖想,关掉了龙头,迅速擦干了自己的身体,从浴室里走了出去。

他回到客厅时,手机屏幕正闪动着,似乎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屏幕上显示着陌生的号码。是不是打错了?虎杖想,刚准备接起时,电话却自动挂断了,只在屏幕上留下一个鲜红的“未接来电”,与钉崎、顺平送来的问候短信并在一起,分外惹眼。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打错电话了吧。”虎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喃喃道,他当然也没指望有人能回应,伸手点开了那几条短信,开始逐一回复。钉崎那边是关于运营账号的一些琐事,大概是猜到了播音室的惨状,她在短信里相当豪迈地放了虎杖和伏黑一天假,但同时也提出下个周末要他和伏黑来陪她购物作为回报,虎杖笑了起来,在回复框中简短了说明了下播音室的情况,并为她的“大发慈悲”道谢。

顺平的信息则更为简洁,虎杖的这位高年级朋友只有在提及母亲和电影时才会露出更为开朗的一面。他在短信里表示自己终于淘到了《深海狂鲨》的原版影像带,并邀请他这个周末到他家一起观看。

“妈妈也很关心你最近过得如何。”顺平在短信里说道。

这个周末……好像没有别的安排。虎杖撑着脸颊,在回复框里输入了一个“好”。他没有看过这部影片,虽然信得过顺平挑选影片的水平,但希望一起看的时候不要被剧透了。 

……奇怪,我为什么觉得会被剧透呢?这想法来的毫无缘由,虎杖决定不再深究,这时,手机屏幕再次闪了起来,一封短信在这时接入了进来,没等虎杖点开,信息界面便自动显示出了短信的内容,这是一封来自署名为“悟”的人的短信,号码部分不知为何显示为乱码,内容很简单,只有两行字。

“没有哦。

我现在在一楼。”

这是什么?发错了吗?虎杖皱起了眉,内容过于无厘头,无论是诈骗信息或者骚扰信息都太过简单,可开头明晃晃的“没有”两个字却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心头,让他不由得去揣测这封信息的内容。

啊啊啊……我可不是头脑派啊,就算作为睡前谜题这也太复杂了吧。虎杖抱着头,一边在心里哀嚎一边盯着屏幕上的字,他的目光从内容瞟到号码又瞟到有些眼熟的署名,再三确认后,终于想起了那封被他遗忘在书包角落的信。他连忙抓起书包,将那封信拿了出来,果然,署名处是与短信如出一辙的“悟”的汉字。

“……所以,其实这封信不是寄给电台,是寄给我的吗?”

虎杖轻声说道,他小心地拿起桌上的水果刀,一点一点地将信封裁开,雪白的信纸顺着他的动作掉出了信封。虎杖拿起了信纸,对着昏暗的烛光缓缓展开,一股奇特的香气伴随着信纸的展开而散发出来,像是檀木,又像是细香,但这些香味只是浮于表面,香味之下掩盖着是浓厚的铁锈味,配合着红得近乎发黑的墨水,很难不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

虎杖皱起了眉头,他讨厌这种气味,哪怕这种气味来自于一封寄给他的信也一样,他展开了第一页纸,快速的读了起来,第一页纸的内容同样很简单,只在署名处写上了“悠仁”的名字,纸张的中间是用红色墨水写的几个大字。

——我爱你。

清秀有力的字迹,配合上直白的爱语,让这封信看起来像是一封情书——如果忽略掉那血色般的墨水和扑鼻的血腥味。虎杖从没有受过如此直白的告白,他愣在了原地,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脸上一阵热流,直到不知道哪里来的风吹动了烛焰,昏黄的光晕忽明忽暗地抖了下,他这才回神,赶忙将第一页纸抽走,看向信的第二页。

可这一眼,就叫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如果说第一页还能算的上是直白的爱语,那么第二页工整排列将整个页面占得满满当当的“我爱你”能让任何人望而却步。鲜红的字迹排列成一行,字体工整仿佛是印刷上去的一般,连绵不断的红看得让人揪心,虎杖又迅速的抽出了第二张纸看向了第三张——

——第三张纸更为可怖,几乎发黑的红色溢满了整张纸,虎杖眯着眼仔细辨认,才发现这红色是连接成片的文字,文字的内容他不想去猜,只觉得这红让人窒息,如果这真的是爱的话,那么这份爱也沉重得令人窒息。他不敢多看,将第三张纸和第二张纸合并,一并放到了第一张纸的后面,同时看向最后一张纸。

信的结尾又归于简洁,整张白纸上只有一行小字。

——我马上就到你身边。

手机的震动声划破了弥漫在客厅里的令人窒息的寂静,虎杖如释重负一般抓起了手边的电话,将手中的信件扔在了一边,想也不想地点开了接听按钮。

“你好,我是虎杖。”他向电话那头说道,似乎只有与人交谈,才能将他从这种如坠冰窖的诡异氛围里拉回来,然而,他失望了,电话那头传来了一声熟悉又陌生的轻笑,随后,他听到一个清晰的男声说道。

“我现在在电话亭。”

电话挂断了。

被他置于一旁的信件随着电话的结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燃了起来,那火焰燃得极快,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火舌就卷没了信纸的最后一角,原本放着信纸的位置只余下一堆灰尘,可周围的家具却毫发无损,仿佛之前的火焰不过是虎杖的幻觉。接二连三的变故让他的大脑有些应接不暇,只是条件反射般的抽出桌上的抽纸,向那堆灰烬伸出手,抹净之后,虎杖才注意到,桌上烙印下了一个小字。

“……爱,吗?”

虎杖自言自语道,他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关于“玛丽小姐的电话”的都市怪谈清晰地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直觉自己卷入了某种不可抗拒也不可逆转的事件里。他回想起了刚才电话和短信里提供的位置,这才意识到,对方大概是从播音室逐渐向他家靠近的。

现在该怎么办?虎杖想,头脑异常地冷静。他当然不会蠢得认为这一切不过是谁的恶作剧,毕竟那信纸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自燃的。他并不知道自己面对着什么,但也不可能坐以待毙,距离这位“玛丽小姐”到他家里还有一段距离,他总得做些什么,就像所有恐怖电影的主角一样,总是要尝试过了之后,才能坦然面对自己的结局。

他拿出了佐藤学姐的那本怪谈笔记本,迅速地翻到了今天播音的那一页,记载着“玛丽小姐的电话”的都市传说跃然纸上,然而,却并没有在遭遇这种事情之后如何避免死亡结局,他继续往下看去,“缝隙女”更接近一种现象,并没有明确记载遇到之后会导致什么样的结局,而“狐狸之窗”不过是一种通灵的手段,虎杖自己尝试着摆出那个复杂的手势,透过手指的空隙向外看去,屋内空荡荡的,除了他的影子之外什么都没有。

“总觉得这个没什么用啊……”虎杖叹了口气。或许比起怪谈本身,将眼下的信息加以整理会更好吗?他想,努力回忆起了今天发生的怪事:被刊登在三流小报上的死讯、从未见过的雷暴天气、夹在电箱后面的来信、无人走廊上传来他名字的呼唤,以及如同玛丽小姐一般的预告来电。

做这件事的人,或者说鬼怪会是谁呢?我可没有丢弃过玩偶啊。虎杖自嘲地想,他注视着短信的署名栏,在脑海里搜寻着名为“悟”的人,但遗憾的是,包括电视明星在内,他并不记得自己认识过叫这个名字的人,即使有,也不觉得对方会对自己抱有如此大的好感。

走到死胡同了。虎杖抓了两把头发,泄气似的趴在了桌子上。他其实并不怎么害怕,比起恐惧,困惑的感情反而占了绝大多数,他并不觉得自己算受欢迎的人,能让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对自己着迷至此。这大概就是爷爷所说的,上辈子结下的孽缘吧。虎杖一边苦笑着,目光落到了地板上,那里散落着从书包里掉出来的东西:文具、作业本、报纸和还没有还给朋友的漫画。

……等等,报纸?

虎杖瞪大了眼睛,他朝那张报纸伸出了手,满脸写着不可置信,翻开报纸时,指尖甚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飞快地将报纸翻到了自己今晚最后念到的那一页,在那页的夹缝里,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印在那里。

不会吧?不可能吧?千万种否决的念头涌上心头,他只感觉背后出了一身细密的汗,只有手机铃声如同印证般的响起,他蜷缩了下手指,犹豫地拿在了手里,终于还是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按钮,赶在电话那头的人说话之前对着话筒问道:

“请问是五条先生吗?”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就在虎杖以为自己猜错了的时候,听筒那边传来了鼓掌的声音,同时,他听到那男声说道:“是的哦,我就是最强咒术师——不过现在应该算最强咒灵了?总之,不愧是悠仁啊,这么短时间内就能猜到我是谁。”

成功了!虎杖在心底舒了一口气,而新的疑惑又涌上了心头。五条先生是怎么认识我的?他不是已经离开了吗?为什么又会在这个深夜仿佛化身为都市传说一般的做这些事情?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然而,还没有等他问出口,五条悟便再次开口,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已经到悠仁家门口了哦,虽然就这样继续玩下去也不错,不过果然,还是缺了点什么啊。”

“既然如此,悠仁就在这里陪我说几句话吧,就当时之后电台的电话咨询环节预演,怎么样?我很体贴吧?”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虎杖有些惊讶,他想起了那封信,于是询问的话语被他重新咽回了肚子里,但如果在这里问出来,五条悟大概也不会回答。他想,拿起手机,一边慢慢远离远离大门,朝卧室退去,一边对着电话说道:“虽然我也不知道能帮上五条先生什么,但是如果五条先生愿意说的话,我也会尽我所能的。”

电话那边传来了一阵轻笑,男人一边呢喃着“好孩子、好孩子”一边笑着,许久之后才终于停了下来,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我曾经有一个学生。”

虎杖点了点头,五条悟有不少学生,其中的大多数都成为了后来咒术界改革的中坚力量,这点从历史课本上就能学到,虽然并不知道在这个时候提到这件事有什么意义,但虎杖还是认真地听了下去。

“他可是个好孩子,可惜人们不被允许记住他,甚至他自己都不希望我记住他。”五条悟说道:“他说:‘如果大家忘记我的话,大概会活得更幸福,只要将我的存在和两面宿傩一起抹除——啊,这个名字对你们而言恐怕很陌生,毕竟历史早就被修订过了——那么这尊鬼神就会像是从未来过这个世界上一样’。”

“遗忘对两面宿傩来说是最好的惩罚,对我而言也是最好的结局。”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虎杖才听到五条悟问道:“悠仁认为我这名学生是个怎样的孩子呢?”

“……我不知道。”虎杖斟酌着回答,他并不清楚被掩埋的那段历史之下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但在某种直觉的迫使下,他还是继续说道:“但是既然他这样选择了,那么我想,这也许是他宽恕自己的唯一方式吧。”

“也许对于他来说,这就是正确的死亡吧。”虎杖回答道。

沉默,又是良久的沉默,久到虎杖几乎以为电话那头的男人已经睡着的时候,五条悟才终于又开口,说道:

“真是有悠仁风格的回答啊。”男人哼笑着,不知为何,虎杖从这句话里读出了几分自嘲的意味:“是啊,所以我满足了他——无论是被众人拥簇下的正确死亡,还是死亡后的被众人遗忘。”

“遗忘咒物可是很昂贵的,但是为了我心爱的学生,我都满足他了,可是没想到,他却对我施与了诅咒。”

五条悟的声音低沉了下来,带着虎杖的心也沉了下来,他本能的想要辩驳,可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本就是五条悟与他的那名学生之间的故事,又怎么轮得到他这么一个外人来妄加揣测。虎杖自嘲地想着,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哦。”五条悟轻松地回答道:“有什么比‘长命百岁’更加残忍的诅咒吗?”

“咒术师的咒力源于情感,而死前的话语往往会成为诅咒。不知道那孩子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一句‘长命百岁’就让我在这世上又蹉跎了两百多年的岁月。”

“不过我并不怨恨他哦,毕竟他是爱着我的,即使从来没有说出口,但看他的眼睛就会明白了,爱真是世界上最扭曲的诅咒啊。”

男人自嘲似地笑了笑,很快语气又归于了轻松,他继续说道:“——然而,从十五年前开始,诅咒的力量却开始消退了。”

“一开始我感到轻松,可随之而来的就是空虚和困惑。这种诅咒不会随便消失,除非施咒者主动解开诅咒或者外界强力的干预,可他早已经死了,不可能存在主动解咒的方法,而这诅咒已经伴随我了这么久,我也不可能会主动去干预它。”

“这到底是是怎么回事?于是我开始找寻原因,可是却一无所获,咒术界发展似乎在我离开之后就停滞了,直到在我肉体日渐衰落之时,我才无意间找到了这间电台。”

“悠仁,你真残忍啊。”

“在我习惯了你的诅咒的时候又想要抽身而去,将这份诅咒给予他人。”

“而我甚至连旁观者都做不到。”

虎杖已经退到了卧室的一角,从刚才开始他就不太能听懂五条悟究竟在说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主角突然会变成自己。咒术界对于他这种普通人来说太过遥远,而诅咒和咒灵只是偶尔能在电视上看到报道的存在,更不用提几百年前的历史。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本能地感到恐惧,然而,卧室的柜子里、床单下,所有的缝隙里不知何时传来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是上浮的水泡,虎杖鼓起勇气,拿着蜡烛对着半掩的柜门照去,正好对上了那黑暗之中,浮现出的蓝色眼球,那眼球有大有小,密密麻麻的镶嵌在浓厚的黑暗里,想一串串气泡,眼珠的方向牢牢地盯住了虎杖。

“所以我想出了一个天才的办法,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现在,我在你身后。”

虎杖猛地弹起,伸手猛地挥向身后,然而,手掌只触碰到了空气,身后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房间装饰,连柜子里的眼睛都消失不见,脚下踩着绵软的杯子,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午夜的一场幻梦。

……结束了?虎杖想,他又想起了那本怪谈笔记,想起了还剩下的“狐狸之窗”,他咽了口口水,照着记忆里的方法,将手指纠缠在一起,他微微颤抖着,将手指纠缠的两个手掌缓缓举到眼前,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悄悄地朝着手指间的空隙向前看去。

他坠入了一片蓝色之中。

————————————————END——————————————

X月XX日,东京郊,五条本家某间偏室。

房间装饰非常俭朴,除去散落在地上的糖纸和在一旁响个不停地老式座机外,似乎只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房间,房间中央的榻榻米上铺着一席被单,房间的主人在被褥的包裹下安眠。他面容平和,嘴角似乎还带着笑意,似乎陷入了一场甜美的梦境。与他红润饱满的嘴唇相反的是他惨白的面容,几乎不像是活人,只有偶尔被单的浮动能让人察觉到一点生气。

老式的电话孜孜不倦的鸣叫着,而床褥中的人却置若罔闻,终于,电话停了下来,随着某种设定好的程序运行,听筒里传来了清晰可闻的男声。

“唔姆,哈喽,悠仁能听到吗?”

“哎呀呀,我明明是希望悠仁听到才采用了电话录音这种古早形式来着……不过悠仁现在应该正忙得焦头烂额没空听吧?搞不好手机也会坏掉,嗯嗯,咒术师的生活还是很残酷的,不过如果是悠仁和我的话,一定会没问题的。”

“诶?想问为什么吗?悠仁一定想问吧?对吧?因为我是最强哦~”

“不过玩笑就开到这里吧,下面老师要提问了哦,悠仁认为灵魂是存在的吗?哎呀,这个问题对于悠仁来说可能太复杂了吧,那么换个简单一点的问题吧,悠仁相信自己拥有灵魂吗?”

“三,二,一……回答正确,悠仁是拥有着灵魂的哦!嗯?除了点头之外悠仁也不会有其他的回答了吧?”

“普通人是存在灵魂的,咒术师是存在灵魂的,世间万物都是存在灵魂的。当灵魂困于躯壳时表现为21g的质量,那么当灵魂离开躯壳之后,那21g的质量又化作了什么呢?”

“答案是——能量。这个世界的能量是恒定的,质量转化为能量,不过是从灵魂的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能量的总量是保持不变,所谓的转世轮回,不过是属于你灵魂的那一部分能量重新以质量的形式显现出来了而已。”

“是不是听起来很耳熟?如果将能量换成咒力与咒术呢?”

“Bingo~对啦,咒力、咒术、咒物、咒灵,虽然老古董们喜欢说这些源于人的主观意识,但从根本而言不过是灵魂的一种表现形式而已。虽然只是我的猜想,但是也是有证据的——无为转变,悠仁大概不记得这个术式了吧?作用于灵魂的咒术最终表现肉体不可逆转的改变,究竟是肉体承载了灵魂,还是灵魂塑造了肉体呢?”

“啊,抱歉抱歉,好像有些偏题了,毕竟老师已经如悠仁所愿的活了两百多岁啦,如果愿意的话随时可以获得长寿老人奖哦,年纪大了就会有些控制不住地唠叨呢……嘛嘛,让我们回归正题吧。”

“既然肉体不过是桎梏灵魂的存在,那么如果我想要变成咒灵呢?是否只需要抛弃自己的肉体、将质量再次转化为能量就可以做到了?”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两面宿傩那样的诅咒之王也是拥有肉体的存在,否则也不可能留下那无法销毁的二十根手指——虽然现在已经销毁了。啊,这都是悠仁的功劳哦,了不起了不起,奖励你一颗花丸。”

“如果无法通过舍弃肉体直接变成咒灵,那么答案已经很明显了——那就是咒物。借由依附于咒物的形式,使质量不发生改变,再通过受肉形式,将质量重新释放为能量,这样就可以做到完美的咒灵化了哦,即使是所谓的不会产生咒灵的咒术师也一样。”

“很天才的想法吧?说实话我第一次想到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呢。悠仁一定也会夸奖我吧,嗯嗯,可以多夸奖一点哦,毕竟我可是悠仁的老师嘛。”

“……所以啊,悠仁。”

“再等等我,我马上就到你身边。”

“这次不会再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了。”

“即使是死亡也一样。”

“所以,和我一起,再次前往地狱吧。”

“悠仁。”

“悠仁。”

“悠仁。”

——咔擦。

语音留言停了,与此同时,深陷在床褥中的男人的身体却剧烈地抖动了起来,被褥的中央,也就是男人胸腹之处,某种不知名的东西开始浮动,挣扎,那东西动作越来越大,可男人却始终紧闭着双眼,面容平和,仿佛与自己的下半截躯体完全割裂,没有任何动作。

——噗呲。

终于,男人身体的抽动停了,伴随着喷溅的血液和四散的棉絮,一只血淋淋的手从男人的胸腔伸了出来,那只手转了转,似乎是在活动四肢,紧接着,前臂也伸了出来,以一种不自然的弧度弯曲向下,贴上了身旁的被褥,然后微微一用力——

更多的血与肉片飞溅了出来,在男人的躯体之上,爬出来了另一个与他面容几乎一致的生物,那并不能称之为人,无论是尖锐的指甲又或者那双野兽般的蓝眼都诉说着祂非人的身份,血染红了祂的面颊,唯独没有染红那头白发,像是血池中的月光。祂像是好奇般地左右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轻轻抓握了几次,随后一眨眼——那几乎喷溅了整个房间的血液血瞬间凝聚到了祂的手中,祂满意地点了点头,俯身,手指指向床褥中已经了无生机的躯体的眼眶部位,随着一声沉闷的破皮声,那双千年难得一见的六眼便被祂抓在了手里。

“快要完成了。”祂轻声说道,如果有人在房间里,大概会发现,祂的声音与电话录音中的男声一模一样。

然而,这里没有其他人,也不会存在其他人,只有皎白的月光洒进这间偏室,沉默地见证了这场堕落。鲜红的血液与六眼的淬炼,那原本如同蓝宝石般的眼眸在吸饱了曾经持有者的血液后蒙上了一层邪异的气息。做完这些之后,祂还嫌不满意似地从一旁的抽屉里顺出了几道符纸,将这已经转变为咒物的六眼牢牢包裹,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模一样,希望悠仁能喜欢我的这份礼物。”祂说,脸上带着甜得发腻的笑容。

做完这一切之后,祂站起身,瞟了眼那具已经冰冷的躯壳,几乎是瞬间,耀眼的火光从床褥中间燃起,大有不把整间房烧尽便不停歇的架势,祂迎着这火光,从一旁的衣柜里抽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纹付羽织袴,不紧不慢地披上,一边哼着歌,一边朝门外走去。

鬼さんこちら、手の鳴る方へ。

鬼先生往这边来、拍手的声音这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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